因學堂的夫子也要去參加那勞什子萬妖大典，谷裏的小妖們只上了半日學便被放了假，之後的六日半就能讓它們可勁地撒歡，除了不準出谷、不準犯事之外，再沒別的約束了。阿某也因此得了幾天假，卻仍是無精打采的，無所事事，除了閉目養神也沒什麽別的安排了。

當初她還在學堂裏時倒是成天盼著這個萬妖大典，只是萬妖大典百年才舉行一輪，她運道不好，就生在上一輪萬妖大典結束後的那幾年裏。如今好容易熬了近百年，卻早就已經不需要了。

成日裏閉著眼睛躺著，躺久了實在也沒什麽意思。如此一來，她倒是想起了那封被拋在腦後的信來，她雖不認得字，不過洞府之中也有關於人間文字的典籍，閑來無事，看看也好。

阿某想著，指尖翻轉，光芒流轉，那封信箋便落在了她的手心之中。她又彈指劃出一道火光，將昏暗的洞府照得徹亮，才小心地拆了。信封裏放了一張單薄的信紙，紙面僅孤零零地寫了兩個她難得認得的字，倒是讓那本被特意翻找出來的辭典都毫無用武之地了。

——“珍重。”

因火光而的映照而顯得有些發黃的紙張襯著那清瘦得讓人驚心的墨跡，越發顯得清清冷冷。

不知怎的，心口悸動得厲害。阿某只覺得眼前有些模糊起來，指尖那道被喚出的小火焰的光落在視線之中，也有些破碎。恍惚之中，那素衣高冠的年輕人正站在光怪陸離的世界之中，淡笑著回眸望她。

“啪嗒。”

阿某楞了一下，低頭去看，卻是一滴水珠落在了那信紙上，將那兩個寂寥的字眼暈染開來，平添幾分可憐。她連忙伸手去抹，卻忘了自己還未來得及收回指尖的火團，火舌卷起紙張，吞咽了個幹凈，信紙太薄，頓時化作了一撮灰燼。

沒了。

阿某掐熄了火，蜷縮在昏昏沈沈的灰黑色裏，有些不知所措。她伸手抹了一把臉，擦掉那股冰涼的觸感，這大約是眼淚，可她卻找不到哭的緣由。只是為了失手少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麽？還是因為幻覺中那人回眸時眼中那陣道不明的悲戚？

“阿某在裏面嗎？”

有人叩響了她洞府的門。

“什麽事？”阿某隔門問。

“阿止長老讓你幫忙去給幾位不出戶的老大人送東西！”

“好，就來。”

阿某將自己略略拾掇了一下，開了門。

萬妖典於妖族而言也算是個正經節日，就像是人間過年一樣。每逢萬妖大典，長老們都會差人給谷中正閉關的、思過的、或是年邁走不動道的妖們送些東西聊表心意，其實也沒多大用處，只是告訴他們越谷眾妖從不曾遺忘過他們罷了。

洞府中一片漆黑，可開了門，時間卻仍是尚早。阿某早已學成縮地成寸之法，又對越谷中的每一寸土都十分熟悉，故而照著名冊一一送了禮物也只花了半個時辰，其中還未省去寒暄的工夫。

太陽仍未落山。

阿某不想立刻就打道回府，卻也不知該去哪裏。望著那些留作備用的禮物，阿某猶豫了片刻，向東去了。東面是海，白日裏浪打礁石，波瀾壯闊，卻也只是一方好景。唯有等到傍晚漲了潮，才會看出些許異樣來。

平日此地必有兩只魚妖值守，可今日為萬妖典的第一日，那兩只魚妖也得了數日清閑，留了一顆比目魚珠當做警戒，便去萬妖典湊熱鬧去了。只是這些年來阿某閑暇之餘，也鉆研了一些法術，尤其隱身術更是略有小成，想要騙過一顆比目魚珠，還是十分容易的。

日落月升。

潮水高高漲起，接連著天際。正值月圓，圓月的底部與海面上那一片倒影交錯，像是一道古怪的門。而那門的周圍，粼粼水波皆泛著一陣陣妖異的紅色。阿某閃身飛向那處，輕而易舉地穿過一方結界，轉眼便是另一番景致。

這是一幅極為獨特的畫面，天邊仍是一輪圓月，可那月光卻成了詭艷的暗紅色，沈沈的天幕泛著一片粼粼的水光，而月下又有一條河，只是此處無風，河面如磨平的鏡子一般，波瀾不興。

河面上也有一輪圓月，和掛在天上的那一輪很是相似，卻又有些說不出的不同。

這便是沌月，越谷的禁地，亦是滿月落在海中的倒影。

一個蠟黃衣衫的少女半跪在河邊，對著水中的倒影梳頭。她的腳邊擺著一根被削作發簪模樣的臘梅枝，上頭點綴著二三花朵，悠然自開。

“阿未。”阿某道。

那少女動作一頓，擡眼望過來，有些詫異：“阿某？你怎麽來了？”

“今日萬妖大典，我給你送些東西。”

“可是長老們的意思？”

“……”阿某抿了抿唇，道，“是我的意思。”

“哦，哦。”少女眸中光彩頓失，點了點頭，喃喃地道，“也對，全谷上下，除了你，誰都不願意記起我。又怎麽會給我送什麽祝願？”

“你別這麽說，新生的小妖總問我們為何谷中不見臘梅。”

少女搖頭：“它們惦念臘梅，卻並非惦念我。”

“可你就是臘梅，臘梅就是你。況且以前長老們不是也說過了，等你的劫數滿了，就會放你出去了。”阿某安慰道。

“是麽，可我的劫數何時能滿？”少女淒苦一笑，道，“換言之，阿某，你可又知道我這劫數從何時開始麽？”

“從……”

“從我出生開始！”少女道，“那麽劫滿之日，就是我死的那一天了。他們不會放我出去的，你還不明白嗎？從那個半仙留下那句莫名其妙的話起，他們心裏我就該是死了。連我的名字都被送給了另一只小狐貍，沌月之外，早就沒有我的容身之所了。”

她這大約也算是無妄之災。

長老們本是為了防患未然，是為了整個越谷著想。卻從沒顧忌過她的感受，又或許在他們心裏，阿未不需要有什麽感受。

阿某將裝著禮物祝願的盒子輕輕放在阿未腳邊，坐了下來，卻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其實連她自己也是僥幸才沒被關進沌月的，若不是那年半仙說那所謂的滅谷之災與臘梅有關，又恰好有阿未頂了風口，她也該是要被關起來的。

阿未不知身邊的人在想些什麽，她早已落在顧影自憐的迷宮裏走不出來了。她笑了笑：“若是將來我當真闖出什麽彌天大禍，也是他們逼出來的。我恨不得拼盡了這一身修為去鬧一場。可是那樣的話，他們只會說，幸好他們有先見之明，只會永遠都覺得自己做的是對的，而我卻是活該。”

“嗯。”

阿某笑了笑。

其實不管怎麽看，自己才更像是那半仙口中那只會闖下彌天大禍的小妖吧。如果是易地而處，她只會毫無顧忌地鬧起來，鬧得沸沸揚揚、不可收拾。倘若真要叫她擔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那倒還不如索性就痛痛快快地坐實了那罪名，也省得白白被冤枉，有苦無處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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